小山词自序

《补亡》一编，补乐府之亡也。叔原往者，浮沉酒中，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，试续南部诸贤绪馀，作五、七字语，期以自娱。不独叙其所怀，兼写一时杯酒间见闻、所同游者意中事。尝思感物之情，古今不易，窃以谓篇中之意。昔人所不遗，第于今无传尔。故今所制，通以“补亡”名之。

始时，沈十二廉叔、陈十君宠家，有莲、鸿、苹、云，品清讴娱客。每得一解，即以草授诸儿。吾三人持酒听之，为一笑乐。已而君宠疾废卧家，廉叔下世，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传于人间。自尔邮传滋多，积有串易。七月己巳，为高平公缀缉成编。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，或垄木已长，或病不偶。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，如幻、如电、如昨梦前尘，但能掩卷怃然，感光阴之易迁，叹境缘之无实也。

注释

析酲，读音xī chéng，汉语词语，意思是解酒，醒酒。
解愠，汉语词语，拼音是jiě yùn，意思是指消除怨怒。
清讴qīng ōu，汉语词汇，意思是清美的歌唱。
不偶，读音为bù ǒu，汉语词语，意思是不遇、不合，引申为命运不好。

赏析

《小山词自序》是北宋词人晏几道为其词集《小山词》所作的自序，篇幅短小却意蕴深远，既交代了创作背景，又抒发了艺术追求与人生感慨。以下从内容、艺术特色及思想价值三方面进行赏析：

一、内容解析：创作背景与词学主张

繁华散尽的追忆
序文开篇追忆昔日“五物”（莲、鸿、蘋、云等歌女）相伴的繁华生活，与如今“俱流转于人间”的落魄形成对比。晏几道以“悲欢合离之事”概括词作主题，暗示其词多写男女情爱、聚散无常，实则是以个人际遇折射出北宋文人由盛转衰的普遍怅惘。
“补乐府之遗”的创作观
他自陈作词目的为“补乐府之遗”，即继承古乐府“感于哀乐，缘事而发”的传统，强调词的抒情本质。这与当时文人视词为“小道”的风气不同，彰显其对词体艺术价值的自信。
“不独叙其所怀”的超越性
结尾提到词作“不独叙其所怀，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”，表明其词虽源于个人体验，却通过艺术提炼升华为普世的情感共鸣，具有超越时空的感染力。

二、艺术特色：含蓄深婉的抒情笔法

今昔对比的叙事结构
序文以“昔”与“今”的时间轴展开，短短数语勾勒出人生巨变，如“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”与“已如幻梦”的对照，营造出梦幻泡影般的苍凉感，与词集中“当时明月在，曾照彩云归”（《临江仙》）的意境呼应。
以简驭繁的语言风格
晏几道善用白描，如“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”一句，看似平淡，却涵盖词集全部情感内核。这种“言有尽而意无穷”的表达，与其词作“清壮顿挫”（黄庭坚评语）的风格一脉相承。
自我解嘲的文人风骨
文中自称“篇末出乐府雅词”，表面谦逊，实则暗含对自身艺术成就的肯定。这种含蓄的自矜，正是北宋文人“哀而不伤”美学观的体现。

三、思想价值：词人的精神自白

对“纯情”的坚守
晏几道一生沉沦下僚却孤高自许，序文中对往昔歌舞欢宴的追忆，实则是其对纯粹情感与艺术理想的坚守。他将词作为精神避难所，以“微痛纤悲”寄托不肯随俗的人格。
词体地位的自觉提升
在词尚被视为“艳科”的时代，他明确提出“补乐府之遗”，将词与诗教传统联结，为词体正名。这种主张影响了后世“尊体”词学观的发展。
生命哲思的投射
序文透露出浓厚的无常之感，如“如幻如电，如昨梦前尘”，既是对个人命运的慨叹，亦是对繁华易逝的哲学思考，与佛教“梦幻泡影”思想暗合，赋予其词深邃的哲理底色。

结语

《小山词自序》如同一把钥匙，开启理解晏几道“古之伤心人”（冯煦语）形象的锁钥。它不仅是其词集的纲领，更是一篇浓缩的生命自述，以克制的笔调道尽繁华与孤寂、执着与超脱。清代周济评小山词“其淡语皆有味，浅语皆有致”，此序亦复如是，在简淡中见深致，在自叙中见时代，堪称宋代词人自序中的典范之作。